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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樂平見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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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樂平見聞(三)……

戲志才那表情,若是讓郭嘉翻譯過來,十之八九就是——

咱倆誰跟誰啊,難道還能不知道,你這話是在給自己找理由,還是當真如此想的。

即便自戲志才離開潁川前往樂平,到如今已有三年有餘,但在往來兩地的書信之中也不難看出,對方的人還是那麽個人。

所以郭嘉真是一點也不奇怪,戲志才會順著這句“書為食糧”的話往下延伸,在聲稱要請他用飯接風洗塵後,於眼前的桌席上擺出了這等陣仗。

靠近自己的一側放的是正兒八經的飯菜,放在他這頭的卻是一排線裝書籍。

“……”何為損友?

這若不是也沒人敢認了!

當然戲志才也不免在此時笑容僵硬地看著面前的一把雞毛伴手禮,在看向郭嘉的時候深有一種棋逢對手之感。

這小子果然還是跟以前一樣的不做人!

但總的來說還是他為東道主占據上風。

戲志才不無自我安慰意思地想著。

他將那離奇的伴手禮放到了一旁,慢條斯理地以拿起的木勺撥了撥面前碗中的糯米圓子。

醪糟甜酒的香氣裹挾著清淡桂花香便也罷了,偏偏戲志才很懂“待客之道”地將肥瘦合宜的東坡肉,拍青瓜,蕪菁煨排骨都給一股腦端了上來。

郭嘉見又有人端了一盤山雞共青葵上來,不由眼皮一跳。

他面前齊齊整整十數本書依然還在那裏,將他跟那那些個木碗木盆都給隔絕了開來。

“此為志才待客之道?”郭嘉一邊隨手拿起了一本面前的書一邊問道。

“喬侯雖將你們帶去東坡園,但非樂平之人可不能得見你面前這些。”戲志才擡了擡下巴,示意他留意面前書中所言。

郭嘉垂眸朝著手中這本看去,見這是一本重新抄錄的汜勝之書。1

若只是如此倒也罷了,汜勝之書成書於前漢晚期,乃是農業種植養殖之書,他此前雖學的是經學典籍縱橫之道,但因涉獵極廣也曾經翻閱過。

但他如今手上的這本汜勝之書不大一樣。

因書冊記錄的方式不必拘泥於竹簡,記載的方式也便不再限於文字。

還有圖畫。

算起來汜勝之書記載的乃是黃河流域,尤其是關中平原的耕作經驗,以洛陽和樂平之間的距離,洛陽可種的,樂平大多也可種。

他在踏足縣城的一路上見到的是秋收已然完成之景,不過從彼時所見的殘存情況和他面前的菜肴來看,書中所載的大約都在樂平農事中有所涉獵。

故而在書中所提到的區田溲種之法,在樂平都有過實踐。

也正因為如此,原本不過寥寥數行的文字,都被在後面進行了擴張批註,並為了便於理解而配上了圖畫,且標註著已經實踐過的效果。

以區田法為例,為了達成抗旱增產的效果,書中寫道以帶狀區田橫斷為15個町,橫町間隔一尺開鑿深酗溝,以圖像的表現形式無疑要比文字更容易讓縣民理解。

郭嘉往後翻了翻,見對種子的貯存也是同樣的記載方式。

而在將汜勝之書抄錄補充完成後,其後又跟了個附錄,寫的正是樂平的薯蕷種植之法。

和戲志才在信中所寫的簡單豐收不同,在圖卷上所記載的種植經過裏,其中的幾個步驟都顯得頗為繁瑣。

他邊看也邊在心中喟嘆,這樂平的安居背後,動員人力凝聚而完成這種種工程,耗費的心力當真是絲毫不少,也不知道喬琰到底是如何將人給說服的。

因讀來有這些個配圖,對他這等不通種田之法的人也頗為友好,他不知覺間就已經將書給翻到了末尾,便順手將書給擱置回了面前,重新拿起了另一本。

這同樣是一本偏重於實際的書籍。

在吳普這位華佗弟子抵達樂平後,因喬琰對支持起在並州境內搜集病例,且全力供給藥材,吳普投桃報李,也並未介意於將他跟隨華佗所學的外科本事和手術繪制本事用在了記錄別的東西上。

比如說,劁豬。

這好像也可以算是一種手術。

雖說在商周時期就有劁豬之舉,但大約此前是不會有人在書冊上以這種方式將其記錄下來的,還給配了詳細的圖片說明。

連帶著的是豬圈的搭建以及肉豬的飼養方式。

這同樣是一件在戲志才的信中寫來只剩了個結果,實際上的過程頗為繁雜的事情。

郭嘉看到這裏忍不住朝著對面這家夥看了一眼。

三年不見,還是到這樣一個縣國之中為人謀劃,戲志才居然比之前看起來膚色健康且圓潤了不少。

對於他在信中的春秋筆法,戲志才顯然是沒什麽負罪感的,甚至還頂著郭嘉的視線將一塊油光水亮的東坡肉給夾了起來,從容地享受起了美食,顯然也正是在享受著這項活計帶來的便利。

郭嘉看得有點牙酸,但身體還是很誠實地伸手,去翻開了第三本書。

這是一本醫術,可很特別的是這是一本面向女性的醫術,其中搜集的是在神農百草經中所記載的與婦科疾病相關藥方,以及由吳普所提供的看癥期間病例。

想到在這縣中學院裏的男女均可就學情況,會整理出這樣一本特殊的醫術很好理解。

因這種圖文並茂的記載方式,郭嘉並未意識到自己又在不知覺間將書給翻到了最後,而後又翻開了第四本書。

和先前的農書醫術不同,這是一本以龍骨翻車為例的農業機械的建造和維護翻修說明。

大概是因為其中的拆解圖,郭嘉甚至生出了幾分自己也來動手制造的想法。

但他旋即搖了搖頭,否決了這種被帶起的興趣。

他可不是個中的料子。

只是否認不了的是,在這種記載方式下,人確實更容易接收信息,也容易被其所感染。

能想出這種傳播方式,喬琰這位樂平侯當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務實主義者。

他將書放了回去,又拿起了第五本。

有了那前四本的鋪墊,他幾乎將自己原本還覺得戲志才真以書籍待客不夠義氣的想法拋在了腦後。

光是見到這前四本書,他往樂平來的這一趟就已算是不虧了。

他也不太意外地看到第五本書中所記載的是防治蝗蟲之法,其中所記載的也正是在先前的並州蝗災中,喬琰逐條吩咐的防治清除策略。

先前只聽聞在中平二年的三輔蝗災影響下,周遭各州都損失慘重,唯獨並州有樂平侯而得免。

如今看來,這種“得免”絕非是什麽僥幸達成的巧合,而誠然是一場有備而來之戰。

而後打開的第六本書中所記載的是樂平通識文字的基礎歌謠。

但在翻到第七本書的時候……

郭嘉明明看到了封皮上寫著水泥二字,翻開來卻是一片空白。

他當即擡頭朝著戲志才問道:“你這是否是拿錯書了?”

“我如何會做這種拿錯書的事情。”

戲志才都已經在吃飯後甜點了。

他此前說過要用薯蕷做糕來吃,現在也幹脆地當著郭嘉的面來了一次。

尚且帶著熱氣的薯蕷糕裏,混雜著一股子蜂蜜的甜香味道,隨著他掰開糕餅,這甜香氣蔓延得越發肆意。

郭嘉之前說自己餓了純屬是找個理由,現在卻真是被這股香味給勾起了饞勁兒。

然而他對面這家夥是完全沒意識到這一點。

他一邊吃還一邊一本正經地回道,“我如今腿腳靈便,頭腦靈活,怎麽也不會犯這種錯誤。只不過是因為你這人只是樂平的過客而已,哪裏能讓你將我們這裏都有些什麽盡數告知。”

“先前的那些便也罷了,並州境內便是以口口相傳的方式傳播出去的也不少,總歸是利於民生的好事,但有些東西,該不能說的還是不能說。”

這也不全然是因為郭嘉可能會因為獲知的東西掉頭去資敵的問題。

郭嘉這小子看起來有些混不吝,但對對方的人品,戲志才還是相信的。

他只是深知喬琰在這兩年之間折騰出的東西,讓外人得知,不管是出於有意還是無意,多少都有些不合適。

拿他們此時所處的學院房屋來說。

這屋子乍看起來尋常,實際上還是用磚蓋成的。

但和尋常的青磚不同,所用的是在喬琰的指揮下制造流程更少的紅磚。

因這紅磚的存在,建造起這座樂平縣中的學院,以及山上那供給黑山軍居住的屋舍,被節省了大量的成本。

甚至還並不只是黑山軍。

自兩年前開始,褚燕在將縣中不便於存放的薯蕷帶到外頭,帶回來了相當數量的流民。

這批流民甚至連崔烈這位對喬琰的監管人都不知道,被喬琰效仿北方豪族建立塢堡的方式藏匿了起來,從事樂平縣中相對來說更不能為外人道的行當。

當然,對他們來說,能有一個這樣安居的地方,且能吃飽飯,已經是這世上一等一的好事了。

不過喬琰顧及紅磚的確節省了成本,卻在外形上顯得太過醒目了些,故而又“發明”出了水泥。

準確的說,土法水泥。

戲志才已經被喬琰做出的操作給驚了不知道幾次,又哪裏會意識到,無論是出於何種理由,發展出土法水泥都是一種很離奇的事情。

按照他被灌輸的想法,她先因為煤炭燃燒效率的問題將蜂窩煤給折騰了出來,那麽進而想到以煤矸石和黏土制作紅磚,以石灰石、黏土、鐵礦石和煤發展出水泥來,還真挺一條龍買賣的。

總歸最後的結果是,在這樂平地界上,在建造中拉起了布簾遮擋的紅磚房,很快就被在外壁上塗抹了一層水泥,又刷上了一層漆液,最後成了郭嘉看到了這個低調且硬實的樣子。

郭嘉對這個理由倒也接受良好。

他想了想,若是戲志才這家夥直接把寫了什麽樂平機密的書夾雜在這些書籍之中,他敢擔保自己因為對這種記載方式的興趣,會毫不設防地打開,到時候他就要因為窺探到了不該知道的事情而被迫強留在此地了。

但說是這麽說,在已經先看過了那六本書後,要對那本空白之書毫無好奇心,實在是一件太難做到的事情。

他將這空白的書頁在手中翻了又翻,怎麽想都有種百爪撓心的難受,偏偏他自己還在努力維持著先前的想法——

他可不能就這麽直接定下去向了。

對,不能!

下一刻他手中這空白書就被戲志才給抽了出去。

“你可真是不當家的不知道柴米油鹽貴,這楮皮紙裝訂成的書冊雖然裏面沒開始謄抄內容,也不是那麽隨處可見的,哪是讓你這麽折騰的。”戲志才說這話的時候擺了擺手,便有人來將他面前已經空了的餐盤和郭嘉面前的書籍給撤了下去。

“走吧,我帶你去看看樂平其他能見外人的地方。”

“……”郭嘉沒起身。

書被人拿走了倒也無妨,這本來也不是他的東西。

但他這會兒畢竟還有些少年人的脾氣,當即咬牙切齒地從嘴裏吐出了幾個字,“我還沒用膳!”

在繼續用書籍乃是精神食糧這話來逗一逗這好友,和繼續完成幫喬侯一道將人騙入全套的任務之間權衡了一下,戲志才笑了笑說道:“給他上一盤湯餅。”

湯餅可不是餅,而是對此時面條的稱呼。

因喬琰自己的喜好,這學院內的做飯師傅習慣於將面拉扯成片狀而非是嚴格意義上的條狀,說起來也還更符合湯餅的名字了些。

湯餅被做成了半幹不濕的狀態,湯底正是先前桌上的蕪菁排骨湯,澆頭則是肥瘦相間的豬肉剁成的臊子。

郭嘉本就在長身體的時候,也早對樂平的食物懷著幾分向往情緒,此時湯餅入口,郭嘉才懶得管某個損友是個何等想法,飛快地抄著竹箸將湯餅撈了個徹底,連帶著湯底也沒放過,深覺戲志才被養胖了點是太好理解的事情。

吃飽喝足,他這才悠哉地站了起來說道:“走吧,去看看樂平其他地方。”

他琢磨著自己在這一進城來就見到的樂平書院中所受到的驚嚇已經夠多了,總不至於還能有什麽讓他失態的事情。

但事實證明他還是太過年輕了。

在樂平縣中多走走,他便意識到,在他一進入縣城的時候所感覺到的那種整潔感,與這座縣城明顯經過了改造的排水溝渠和暗渠有關。

以喬琰抵達此地的時間來看,要達成這種基礎條件的改善絕不容易。

準確的說,要發動起縣民一道完成這項事業,意味著她在當地的威望已經達到了極其可怕的地步。

可除卻縣城之外以傅幹為例在跑動訓練的兵卒之外,在縣城之中所表現出的並不是一副軍事化的面貌。

郭嘉在屋檐下站了一會兒,瞧著對面的糖餅鋪子裏燃燒著比尋常爐子更旺的火,那叫賣的師傅也很快將出爐的餅子遞給了門外候著的兩個孩童。

兩個孩子心滿意足地掏錢付賬,抱著餅子一邊啃一邊朝著隔壁走,那裏正是縣中的一處衣裳鋪子,她們兩的母親便是這鋪子的當家。

街上又有個扛著大箱子的小販經過,這小販身上掛著個跟樂平學院門前所繪制相同的標志,在被那鋪子老板叫住後,從箱子裏掏出了幾個方塊,跟對方做了一筆買賣。

郭嘉聽到她們交談之間所說,那叫做肥皂。

他當然知道皂角。

神農百草經裏就有關於其去除汙垢的記錄,聽戲志才說起那“肥皂”也是用來除汙垢的,便問道,“此物和皂角有何關聯?”

“沒有關系。”戲志才慢吞吞地回道,“這其實是我們樂平養豬行業的產品,因為效果和皂角比較接近才得了這個名字,在你暫住的地方也放了。”

等到了入住之處,郭嘉才發覺,何止是這肥皂讓他覺得有些陌生,連漱口的工具都有些特殊。

他捏著那長得奇形怪狀的東西,和旁邊的盒中軟膏陷入了沈默。

想想他今日見到的樂平諸多新奇事物,他有一種奇怪的預感,這絕對不是按照他固有認知的方式使用的。

但讓他這個時候再去找戲志才詢問,未免也太丟臉了!

他咬了咬牙,用那刷子蘸取了軟膏混到了水中,攪拌了個均勻,聞了聞其中的柳、姜和隱約的細辛氣味,琢磨著這應當跟漱口水也差不多,便幹脆這麽用了。2

郭嘉並未意識到自己幹出了什麽離譜行為,他只覺得自己終於成功完成了這第一天進城的體驗,躺倒在了客舍的床榻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樂平所展現出的武力值給人以足夠的安全感,也或許是因為這整座縣城中展現出的積極面貌,郭嘉自離開潁川到現在的旅程中,直到今日才得以睡了個好覺。

一覺睡到了自然醒。

因他歇下得早,等到起身的時候,在這秋日天亮已推遲了不少的時候,推門而出行到院子裏,竟還只有天邊的一抹微白。

他便幹脆往院外走了出去。

這整座樂平縣城此時還在晨起之前的沈寂之中,只間或有那麽三兩聲雞鳴,以及各個屋舍中時而發出的動靜而已。

郭嘉自己都有點奇怪他能醒得這麽早,甚至沒在夢中為在此地所見的種種光怪陸離景象而困擾。

不過這會兒忽然想到昨日鬧出的烏龍事件,他便下意識地朝著東邊的山嶺望了一眼。

這一眼他不由發現了些異常來。

因目力尚可,他清楚地看見那山道之上正有一抹顏色在移動。

那是一團火紅的顏色。

這件山風之中飄揚的赤紅鬥篷,在其主人並非是自己在行路而是縱馬而行的狀態下,幾如一片招展的赤色旗幡。

即便隔著這樣遠的距離,讓他完全不可能看清那匹馬的樣子,也不可能看清馬上之人的樣子,他卻有種近乎直覺的預感,這或許正是那樂平侯。

但這抹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視線範圍內,讓他也無從驗證自己的判斷。

喬琰並不知道她那客人還見到了這一幕,她只是如同自己在此前的半年間養出的習慣一樣,策馬飛馳在山道之間,直到停在了東邊山嶺的高處。

山嶺朝著北側綿延出去的方向,正是她那特殊的塢堡和作坊的所在,往南邊延伸過去的方向,是一片山田之後的村莊。

而在她的前下方,便是一片於熹微晨光中漸漸“活”了過來的樂平縣城。

郭嘉昨日在縣城中走動裏所見的那種種與他處不同,在此時這個俯視的視角下,就連那樂平書院都看不出什麽特別之處。

但身為此地的主人,喬琰閉著眼睛都好像能分辨出,這縣城中的第一聲叫賣會從哪個方向發出。

“這是如今的樂平啊……”

她朝著山下於晨光中浮現出的一縷炊煙看去,眸光似也被初升的朝陽所點亮,漸漸擴散到整張年少的面容之上,變成了一抹肆意的笑容,“也是我的樂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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